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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重走西北角】秦腔里的中国:榆中县秦剧团七十年风雨路

“秦腔剧团已经没了。”丁述学,这个昔日的榆中县秦剧团团长、榆中兴隆业余艺术学校(下文简称“兴隆艺校”)校长喃喃地说。他的目光投向远方,好像要穿透秦剧团70年的历史。

80年代的文工团:“连演40多天,轰动了整个金城”

榆中县秦剧团的源头,可追至1949年,那时还是村民自发组织的民间剧社。1954年,榆中县政府组建了栖云秦剧团,成员多达90人,剧团自此转为国营。随后,剧团一度被并入定西专区秦剧团,剧团员工分散于甘肃省各地。

直至1978年,“双百”方针重提,观众看戏情绪高涨,演员演戏热情爆发。榆中县召回原栖云秦剧团的成员,两月内组建了75人的榆中县文工团,构成了榆中县现代秦剧团的最初样貌。“那个时候是真了不得!”说话间,榆中县文工团的老演员郑元悟胳膊往外一展,手在空中比了个半圆,像是还看得见那长长的队伍。

1980年4月,县文工团赴兰州第一工人俱乐部演出。当时,一张票2毛,人们以榆中县为圆心,有人骑着自行车,有人开着拖拉机,跨越四五十公里来看戏,队伍排出去几百米。“连演40多天,轰动了整个金城,几乎是万人空巷了。”郑元悟感叹道。

1984年榆中县文工团在甘肃省兰州市青城镇演出时的合影 受访者供图

单克民那时是县文工团的名角,观众点名要看他的戏。他披袍而起,汗顺着面颊流淌,腔调却稳准铿然。

台上一亮嗓,台下的老汉猛地直起身,拍着腿吼出一声“好!”嘴里的旱烟跟着飞了出去,掉在地上。老汉弯下腰,身子几乎贴着地摸烟杆,嘴里还在喊:“好!好!好!”

单克民在《出五关》中饰关羽 受访者供图

戏台上掌声雷动,戏台下风尘仆仆。“最辛苦的不是演,是装台。”丁述学回忆道。因为没有专供剧团用的小汽车,当时剧团出门全靠卡车、拖拉机、三马子。卡车不能白天进城,就半夜赶路。一到剧场,灯服道效化,不管男女老少,全团一起上。扛箱子、抬布景、搬锣鼓,台杆一根根立,灯一盏盏挂。

剧团经常唱完一场,转身就要卸台、装车、再上路。一天两场戏,有时半夜搭台,一早唱,咬着馒头忙到天亮。“那时候下乡带行李的,只有两种人,一是民工,二就是剧团。这苦,一般人是熬不住的。”丁述学眼里是苦,也是骄傲。

剧团乘坐拖拉机下乡演出 受访者供图

可就是这份苦,成就了戏台上的光,也照亮了台下孩子的秦腔梦。县秦剧团演员罗红艳,自小就常常在戏迷父亲的带领下看秦腔戏,从而逐渐迷上了秦腔。她在1987年考入兴隆艺校学艺,后在县秦剧团工作,至今退休仍坚持演出。“秦腔就成一辈子的热爱喽。”像她这样的人,一批接着一批。

从艺校到秦剧团:“这一送,就是20年”

改革的春风吹来发展的希望。1983年文化体制改革,文艺团体由“吃财政饭”逐渐转向“自负盈亏”。

为了振兴秦腔、培育新秀,丁述学带着仅有的1800元启动资金、两名老师,在县文化馆办起“榆中县青少年秦腔培训班”。首批招募学员47人,半年培训期,每天训练15个小时。最终在结业演出上,秦腔娃娃们身形稳、唱腔响,震住了全场。演出结束后,家长纷纷追问丁述学:“能不能再教下去?”

若将培训班延长为常设学校,师资和经费从何而来,成了丁述学发愁的事。正当他为此焦头烂额时,祸不单行,年仅七旬的母亲突发脑溢血去世。“给我的打击很大。”话停在半句,丁述学低头抹了把眼角,手里攥着一团褶皱的纸,嘴角微颤。母亲的离世让他动了办校的念头。踌躇之际,剧团指导员牛怀珍的一句话给了他定心:“你要办艺校,谁也拦不住。”丁述学肩头一沉,秦腔娃娃的未来,压在了上面。终于,在1987年3月,兴隆艺校正式成立。培训班学员全员加入,首届秦剧班共收57人,丁述学出任校长。

兴隆艺校学员的合影 受访者供图

艺校刚起步时,没经验、没场地,一切都靠摸索着搭起来。“教师自请,设备自置,学生背粮学艺,勤工俭学演出筹集经费,走的这条路。”丁述学语气平稳,眉头微蹙。老师是一位位请来的。县文工团的教师撤出后,艺校向陕西研究院、省艺校、省秦剧团等地求援,县里退休老艺人也来搭课,轮番执教者达五十余人。设备是一件件借来的,艺校从兰州市文化馆要来整套戏服,又从王保营村、上庄村两地业余剧团、省陇剧团陆续凑齐全套行头,服装逐件登记,结业时按数归还。物料也是一家家要来的,砖、水泥、钢材逐项张罗,光是砖就跑了七八家砖厂才凑足。遇戏迷厂主,学生便登台演出,以戏换料。砖块由家长用拖拉机运送,工程队款能付则付,不足则由家长和学生补工。

“硬件”补齐了,“软件”也得跟上。学生学戏,是艺校的头等大事。刚开始没有练功厅,学员们就在沙土地上练功。风刮雨落,早出晚归,老师和学生一天不落。“有一次,冰天雪地的,我们搭上帐篷台,架一个炉子,烟熏火燎的,冻得硬硬的喽,还要叫演戏呢。”罗红艳抱紧肩头,记忆中的寒冷仿佛还没有散去,令人寒颤。

兴隆艺校的学员在沙土地上练功 受访者供图

艺校的艰苦终于有了回报。1988年初秋,艺校的孩子们首次登上兰州民间艺术节的舞台。锣鼓一起,《辕门》《断桥》《汲水》等七出折子戏轮番上阵,孩子们登台亮相,初试锋芒。他们嘹亮优美的唱腔,认真投入的表演,都深深地吸引了观众。观众大加赞赏,不住鼓掌叫好。当期《兰州晚报》曾以《小演员赢得大观众,乡里人赢得城里人》为题给予报道。涓涓之水,终能汇成江河。同年10月,社会各界筹资四万余元,在文化馆旁建起一座练功厅。丁述学请恩师题字,写下“涓滴园”。从此,艺校的孩子们练功不再看天。

两年后,兴隆艺校首届秦剧班学员与县文工团合并,38名学员继续站在了戏台中央。丁述学对艺校学生抱着“扶上马,送一程”的愿望,担起县文工团团长的重任,“但没想到,这一送,就是20年。”丁述学轻声一落,不知不觉,就唱到了尾声。

2008年,榆中县文工团改制为秦剧团,这一年是剧团最后的好光景。剧团大院拔地而起一栋七层的经济适用房,极大地缓解了剧团职工的住房问题。“我从这个楼跑到那个楼,就高兴得很了,那可能就是成就感吧。”丁述学指着院子两头,嘴角压不住地翘。那年,国家财政部还拨付设备购置经费60万元,配发了一辆大型流动舞台车。剧团上下满脸笑意,日子像是更有了奔头。

剧团送戏下乡,老少齐聚观看演出 受访者供图

民营演艺公司的崛起:“是活路,也有盼头”

2009年,国家启动文艺院团分类改革,榆中县秦剧团被撤销,剧团成员一部分被划入文化馆,更多的人各奔前程。“解散时就想,这把事业丢掉了,学了一辈子戏,竹竿子打水一场空。”罗红艳那年40岁,再没有其他的一技之长,孩子们还在念书,心头阵阵发凉。

没有戏台创造戏台,也想把秦戏继续唱下去。有人在文化馆工作,只能在“戏曲下乡”或周末的民间活动中登台。有人跳去省市级秦剧团接着唱。

短暂的消沉后,在政策的引导下,秦腔在民营演艺公司这里,迎来了另一种新生。2015年,《国家基本公共文化服务指导标准(2015—2020)》将“送地方戏”列为基本服务项目,明确提出“根据群众实际需要,采取政府采购等方式,为农村乡镇每年送戏曲等文艺演出”。榆中县的烺燚、新龙、鸿苇、时代盛景四家民营演艺公司随之接续登场,在政府一年48万元的补贴下,平均最少4天就演一场戏,把秦腔唱回了榆中的人情风土里。

2023年,瞄准非遗旅游商机,张育龙在父母支持下,与丁述学一同创办了甘肃时代盛景演艺发展有限公司。“我们家三代人都唱秦腔,小时候很敬重关羽的义气,他在台上马趟翻跟头,大刀一挥,一身绿蟒,一站就是威风。”公司四处接演庙会、节庆和各类文化演出,靠演出费和政府补贴维持运营。但前期投入服装、音响等超百万元,回本缓慢。演出前常临时建群招人,榆中县四家公司各自抢人。一场戏需四五十人,重大活动时常常招不齐。

如今,榆中已无专门培育秦腔演员的机构。秦腔新秀的培养主要依赖两条路径,一是如甘肃、陕西等地艺术院校的系统科班训练;二是国有剧团内的“传帮带”,在排练和演出中由老演员带新人。“电视上一看到娃娃唱秦腔我就激动,我肯定愿意教,不能让秦腔断在我们手上。”罗红艳的眼睛越眨越亮。

公司运转不易,但幸好戏没断,爱戏的人才有了盼头。“刚退休那阵,唱也没地方唱,感觉自己没用了。天天围着孙子转,有时也心烦得很。”罗红艳缩了缩身子,摇摇头。

台上人不舍,台下人也不走。“我早上带着馍馍就来了,坐一天,看完夜戏再走。”63岁的王大爷一边说,一边抿口水。他坐在最前排,板凳下压着一瓶矿泉水,怀里还抱着一个塑料袋,装着刚热的馍馍。他听不懂太多戏,只是喜欢那韵律。像他这样爱戏的人,五十岁以上的还有一大把,“甘肃人嘛,就爱听这些。”

甘肃时代盛景演艺发展有限公司秦腔剧团演艺现场 受访者供图

(作者为兰州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2024级研究生陈鹤鸣;指导教师李晓灵、李昕昕为兰州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教师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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